抉擇

抉擇

Day75

兩三個星期以前,父母知道我騎行的事了。

二姐帶著父母來到麗江找我,我稍早到達麗江,獨自遊蕩了好幾天。

在玉湖的晨曦下,眼前是被雲霧纏繞的玉龍雪山。我看著那迷霧昇騰的大草原,還有那若隱若現的主峰扇子陡。

一個戴著牛仔帽的牧馬人走過來問我要不要騎馬,我婉拒了他,然後收拾行裝離開。

我在一間青旅認識了一個比我大一歲的韓國女生,朴明信,她曾經把這間大學幾個科目的時間表發給我。

我放鬆踏板,從山上往麗江方向溜下去,中途經過麗江大學,我直接騎著單車從正門進去。

「你不是這裡的學生吧﹗」守衛攔著我。

「沒錯,但我想上這課,讓我進吧﹗」我指著時間表懇求守衛。

我從南到北走了一遍麗江大學,溜進課室目睹了白族傳統札染的製作過程,還上了一課視覺傳意班。那共生、正負和關聯性圖形概念或許過目即忘,唯獨那久違的鐘聲,還有全體學生站立說「老師好」的畫面最令人懷念。

如果時光能倒流,當回一個無憂無慮的學生最幸福了—可以選擇上課或是蹺課。

我回到麗江,把車子停放在一個在昆明認識的台灣大姐住的青旅。然後乘巴士到機場,打算給家人一個驚喜。

我站在候機大堂門口的欄杆,旁邊站著一個舉著我姐名牌的導遊,我跟他聊了一會。

「待會盡量不要跟他們說我騎行的事,因為我是先斬後奏,不好說。」

父母來到,看起來神色欣喜,大概是因為坐了一整天飛機,看到自己的兒子突然冒出來接送他們而流露剎那的感動吧。

轉眼間,爸的臉像是隱藏了很多心事一樣。

「晚點才跟你說。」然後媽上前牽著我的左臂說:

「來,跟媽媽回家。」

我沒有回應,心想現在不是談論的時候,而且他們還有一星期的旅行計劃,我不想因此影響他們的心情,壞了大事。

一連幾天的家庭旅行,姐安排了導遊和司機。我們逛古城、遊玉湖村、環瀘沽湖、到香格里拉。我感覺到老爸心情忐忑,一點也不投入。特別是拍照的時候,他笑得很不自然,甚至沒有笑。有時他會走過來拍我的肩,勸我不要繼續騎行。媽有時會用我聽不懂的家鄉話嘮叨我爸,我猜大概是催促我爸趕快勸服我回家。

乘四驅車到瀘沽湖途中,在偶然的機會下,飯桌只剩下我和爸二人。氣氛突然變得莊嚴,他說話哽咽,突然流淚,然後吐糟他一直以來受的委屈,媽一直怪他沒有把我教好。

按照姐的計劃,原本會一起到玉龍雪山,可是爸醒來後說不想去。不是因為高原反應,也不是因為天氣不似預期。直至晚上收到爸傳來的訊息,字裡行間流露著那種我從未體會過的擔憂,他說就算我不肯跟他們坐飛機回去,也寧願我從麗江騎回香港,也不要繼續騎到西藏。

「我也知道聽話的未必是好兒,但我很想你聽我一次跟我回去。」

然而,我沒有回覆他。

在香格里拉那晚,睡在旁邊的爸雙手抱著後腦,一直眨著眼沒有睡著,似乎有話想說。

「買一張機票給你,跟我們回去﹖」爸突然用手按著我的頭說。

或許是一直以來缺乏家庭溝通的關係,又或是從未看過一直以來沉默寡言的爸坦言他內心的感受。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,唯有站在不敗之地,歪理用盡堅持自己的想法。

「你以前偷渡去香港,這不是更危險嗎﹖」

我知道他們不會把我勸服,我承認自己的任性。然而在最後一個晚上,我終於用「軟功」「說服」了我爸。

原來我爸曾經搜查了進藏「天路」的危險性,他認為我活得不快樂,為了逃避現實才騎行。簡單來說,就是不想活,找死。

「下雪我不會騎,我可以在留在賓館。」

「進藏路況現在已經修整得很好,不像十多年前那麼惡劣。」

「中國每年有幾萬人騎行進藏,我會盡量結伴。」

「若能把一點擔憂變成支持,便很足夠了。」

一連串的對話後,我爸似乎放棄了勸服我的念頭。然而最後他說:

「賺到錢才了不起,騎單車到西藏沒人會說你了不起的。」

我沒有反駁他,我的確也看不見自己的將來,一意孤行地做著只有自己才覺得死而無憾的事,似乎真有點不思進取。

「養兒一百歲,長憂九十九。」所以我才打算一直瞞著父母,直至旅程完結。既然現在已經露餡,就沒必要再隱瞞下去。我唯有接過他們一早預備了的金錢支持,盡量減輕他們的擔憂。

早上八點的航班,鬧鈴響起。我瞇著眼,聽著他們收拾行李的聲音,並沒有起床跟他們正式道別。

我不是不擔心看不到家人最後一面,而是我不知道怎麼面對。因為我選擇了自私,卻虧待了他們。